
“老李,今天豆浆怎么稀了点?”
“风大,锅盖没盖严,天上的雨水掉进去几滴。”
“你这人,没个正经。”
王大爷端着碗,嘴上抱怨,脸上却挂着笑。
李师傅嘿嘿一笑,拿起长勺,又给王大爷的碗里添了半勺浓稠的豆浆,白色的浆液瞬间盖住了碗底的青花。
热气腾起,模糊了两人脸上的皱纹。
01
清晨六点的早餐街,是被一声声锅铲碰撞和油锅滋啦声唤醒的。
李师傅的豆浆摊就在街口的老槐树下,没有招牌,只有一口咕嘟冒泡的大锅。
锅里的豆浆翻滚着,豆香混着水汽,飘出半条街。
每天六点半,王大爷会准时出现。
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褂子,手里捏着两枚硬币。
“老李,一杯豆浆,一根油条。”
展开剩余94%声音洪亮,像是每天操练的口号。
李师傅总会从蒸腾的热气中抬起头,咧嘴一笑。
“来啦王大爷,今天油条刚出锅,脆着呢。”
他接过王大爷递来的搪瓷碗,满满舀上一勺。
那豆浆浓得挂壁,喝到嘴里,满是醇厚的豆子香。
王大爷喝一口,咂咂嘴,再咬一口酥脆的油条。
他觉得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滋味,踏实,熨帖。
两块钱一杯的豆浆,他喝了快五年。
价格没变过,味道也没变过。
有时候李师傅心情好,还会多给半勺。
“老李,你这豆浆,比那些大店里的好喝多了。”
王大爷总是这么夸。
“料足,没掺水,喝着放心。”
李师傅只是憨厚地笑,手里的活计不停。
周围的邻居也都爱来他这儿。
大家端着碗,或站或蹲,围着小摊。
聊着天,喝着豆浆,一天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。
王大爷很享受这种感觉。
他觉得李师傅这人实诚,做的东西也干净。
直到那天,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。
02
那天风大,吹起了李师傅摊位上遮油污的塑料布。
塑料布后面的墙壁上,光秃秃的,什么都没有。
王大爷眯起眼睛,仔细看了看。
没有营业执照,也没有那个绿色的健康证。
他心里咯噔一下。
喝了半辈子的豆浆,他第一次觉得不是滋味。
他把碗递过去,装作不经意地问。
“老李,你这摊子,证都办齐了没?”
李师傅正忙着给别人装油条,头也没抬。
“嗨,小本生意,办那个干啥,麻烦。”
王大爷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
他把剩下半碗豆浆喝完,感觉喉咙里有点堵。
第二天,王大爷又来了。
他没像往常一样先喊话,而是站在摊子前。
他看着那口翻滚的豆浆锅,心里犯嘀咕。
这锅,每天刷干净了没有?
这豆子,是不是陈年的?
李师傅见他站着不动,笑着问。
“王大爷,今儿个怎么了?没带碗?”
王大爷回过神,把碗递过去。
“老李,我跟你说个事。”
他压低了声音。
“现在查得严,你还是去把证办一个,踏实。”
李师傅的笑容淡了些。
“哎呀,我晓得,就是跑起来太费劲了。”
他叹了口气。
“要跑好几个地方,还得花不少钱,我这摊子一天才挣几个钱。”
王大爷听了,心里更不舒服了。
这是钱的事吗?这是食品安全的事。
他觉得李师傅是在狡辩,根本没把顾客的健康当回事。
那一天的豆浆,他喝着有点发酸。
03
接下来的几天,王大爷每次来,都要提一句。
“老李,证的事情,抓紧啊。”
“你这天天人来人往的,得对大家负责。”
李师傅开始还“唉唉”地应着,后来就有点不耐烦了。
“知道了知道了,我过两天就去。”
可他嘴上说着,摊子后面那面墙,依旧是光秃秃的。
王大爷的耐心被磨没了。
他觉得自己的好心提醒,被当成了耳旁风。
他是个较真的人,在工厂干了一辈子,最看不得马虎。
他认为,规矩就是规矩。
那天早上,他又喝完了一碗豆浆。
他放下碗,看着李师傅忙碌的背影,眼神变得坚定。
他转身离开,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。
他走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,投进一枚硬币。
电话接通后,他清了清嗓子。
“喂,你好,我要举报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很清晰。
“在幸福路早市,有个豆浆摊,无证经营。”
挂了电话,王大爷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。
这是为了大家好,也包括李师傅。
让他规范经营,生意才能长久。
两天后的早上,早餐街依旧热闹。
王大爷照常端着碗走向老槐树。
然而,他还没走到,就看见那边围了一圈人。
不是买早点的,是看热闹的。
他挤进人群,看见了两个穿着制服的人。
他们站在李师傅的摊子前,正在说着什么。
李师傅低着头,一个劲地搓着围裙。
那口熟悉的豆浆锅,今天没有冒热气。
“根据规定,你现在必须立即停止营业。”
其中一个制服人员语气严肃。
“等把相关证件全部办齐,再来申请复业。”
李师傅的脸涨得通红,嘴唇哆嗦着。
“同志,我……”
他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最后,他只能点点头,眼眶红了。
执法人员开了一张单子,让他签了字。
然后,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,把那口大锅搬上了车。
04
人群里发出一阵惋惜的议论声。
“哎,这李师傅,多好的人啊。”
“以后上哪儿喝这么便宜又好喝的豆浆去?”
“这是得罪谁了?被人给举报了。”
王大爷站在人群后面,默默地听着。
他心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。
他觉得,这些人都不懂。
没有规矩,不成方圆。
他这是在帮大家消除一个安全隐患。
李师傅开始默默地收拾剩下的东西。
桌子,板凳,装着黄豆的麻袋。
他的动作很慢,像是扛着千斤重的东西。
王大爷看着他佝偻的背影,转身悄悄地走了。
他没有回家,而是去公园遛了一圈。
他觉得今天的阳光,格外明媚。
李师傅的豆浆摊,就这么消失了。
老槐树下空荡荡的,好像缺了点什么。
早餐街依旧人来人往,却少了一股熟悉的豆香味。
邻居们买不到合口的豆浆,开始抱怨。
“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干的。”
“就是,断人财路,跟杀人父母一样。”
王大爷听着这些话,心里不以为然。
他想,等李师傅办好证再回来,你们就知道我的好了。
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。
这一个月里,王大爷试了街上所有卖豆浆的。
没有一家能比得上李师傅的手艺。
不是太稀,就是太甜,或者带着一股子焦味。
他越来越想念那碗两块钱的豆浆。
他开始盼着李师傅早点回来。
终于,在一个清晨,他听到了消息。
“听说了吗?老李的豆浆摊今天重新开张了!”
王大爷心里一喜,早饭都没吃,抓起搪瓷碗就往外走。
他走到熟悉的老槐树下。
果然,那个熟悉的摊位又出现了。
05
李师傅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工作服,还戴着帽子和口罩。
墙上,挂着崭新的营业执照和食品经营许可证。
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,那么干净。
王大爷满意地点了点头,这才是他想要的样子。
他像往常一样,早上六点半准时来到摊位前。
他准备买他的日常豆浆。
然而,当他走近摊位,看到价格牌上的数字时,整个人如雷击般愣在了原地。
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,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,手中的零钱掉到了地上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
价格牌是新做的,红底白字,格外醒目。
上面写着:豆浆,12元一杯。
十二元。
王大爷以为自己眼花了。
他揉了揉眼睛,又凑近了看。
没错,就是十二元。
他手里的两枚硬币,孤零零地躺在地上。
李师傅看见了他,眼神平静,没有了往日的热情。
“王大爷,要来一碗吗?”
他的声音隔着口罩,听起来有些沉闷。
王大爷的喉咙发干,半天才挤出一句话。
“老李……你……你这是……”
他指着价格牌,手指都在发抖。
“怎么……怎么卖十二了?”
李师傅叹了口气,把口罩摘了下来。
他的脸瘦了一圈,看着也老了许多。
“没办法,王大爷。”
他指了指墙上的那些证件。
“为了办这些东西,我把老本都拿出来了。”
他开始一笔一笔地算给王大爷听。
“办营业执照,跑了工商局五趟,花了八百。”
“食品经营许可证最麻烦,要求高,改灶台,装消毒柜,买新冰柜,花了快六千。”
“还有我们两个人的健康证,四百。”
“里里外外加起来,八千多块钱进去了。”
李师傅的声音很平静,像是在说别人的事。
“这还不算我停业一个月的损失。”
“现在,每个月还要交管理费,卫生费,还有税。”
“所有成本算下来,一杯豆浆不卖十二块,我就得亏本。”
王大爷听得目瞪口呆。
他从来没想过,几张薄薄的证件,后面要花这么多钱。
他以为,办个证就是跑跑腿的事。
06
十二块钱一杯的豆浆。
他一个月的退休金,也就够喝个豆浆。
这比那些开在商场里的咖啡还贵。
陆续有老顾客过来,看到价格牌,都和王大爷一个反应。
“什么?十二?老李你疯了?”
“这豆浆是金子做的吗?”
“喝不起,喝不起,走了走了。”
原本围上来的人群,一下子散了大半。
只剩下几个人,犹豫着,最后还是摇着头走了。
李师傅的摊子前,一下子冷清下来。
他默默地站在那里,看着锅里翻滚的豆浆。
那豆浆还是和以前一样香,一样浓。
可它不再是属于这条街的豆浆了。
王大爷站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他看着李师傅落寞的背影,心里五味杂陈。
他想起了自己打电话举报时的那份得意。
他想起了这一个月里对李师傅豆浆的思念。
他原本只是想让事情变得“正规”。
却没想到,把事情推向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境地。
他毁了所有人的两元豆浆。
“是哪个天杀的举报的啊!”
一个没走远的大妈气愤地喊道。
“害得我们现在都没豆浆喝了!”
“就是,吃饱了撑的,没事找事!”
这些话像一根根针,扎在王大爷的心上。
他的脸一阵红,一阵白。
他想冲上去说,是我,是我举报的。
可是,他张不开嘴。
他看着李师傅,想说句对不起。
可是,他又觉得拉不下这个脸。
他弯下腰,捡起地上的两块钱硬币。
硬币在他的手心里,冰冷,沉重。
他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往前走了一步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,和那两枚硬币放在一起。
“老李……给我……来一碗。”
他的声音很小,带着颤音。
他想,就算再贵,他也要买一碗。
算是赔罪,也算是支持。
李师傅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他。
他的眼神里,没有愤怒,也没有悲伤,只有一片死寂。
07
周围有邻居认出了王大爷。
“哟,王大爷,就是你跟市场管理员提的意见吧?”
一个消息灵通的人说道。
“我那天听管理员说了,有个退了休的王大爷,特别认真,说食品安全大过天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都聚焦在了王大爷身上。
王大爷的脸,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。
李师傅看着他,慢慢地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“王大爷,您想要的‘正规豆浆’,现在有了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。
“但是,您买不起。”
“我,也不卖给您。”
说完,他转过身,不再看王大爷一眼。
王大爷举着钱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那十二块钱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手心发痛。
从此,王大爷被这个豆浆摊永久地拉黑了。
他每天早上还是会习惯性地走到老槐树下。
他站在远处,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崭新的价格牌。
看着偶尔有穿着体面的年轻人,用手机支付,买走一杯十二元的豆浆。
李师傅的生意,终究是一落千丈。
一天也卖不出去几碗。
他不再和人说笑,只是沉默地守着他的锅。
整条早餐街,好像都因为这一杯豆浆,变得冷清了许多。
王大爷的搪瓷碗,再也没有装满过。
他常常在夜里后悔,如果当初没有打那个电话,该有多好。
可是,这个世界上,没有如果。
只有那块刺眼的红色价牌,和一杯他永远喝不到的豆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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